灭佛运动背后的社会经济缘由

译者:刘滢玮、任宣宇、张元思、何玥 (墨尔本大学翻译学研究生)

English version

公元一世纪前后,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,此时中国正值西汉时期。佛教的传入几乎对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包括宗教、形而上学、意识形态、政治、美术、音乐、音韵学、文学乃至社交习俗。无论是下到底层社会,还是上到文人墨客,也不论是下到百姓还是上到宫廷,佛教的影响可谓是渗透到了方方面面。但回溯中国历史,佛教却曾遭受过接二连三的种种横难和压迫,下令者分别为北魏太武帝(408-452)、北周武帝(543-578)和唐武帝(814-846)。这三位皇帝的谥号均为 “武”,故而由他们所发动的灭佛运动合称为“三武灭佛”。探析这段灭佛历史的深层涵义,便可察觉到其间在宗教,意识形态、政治、族裔、社会经济等各方面的复杂动机。

作为外来宗教的佛教,与中国本土的道教以及儒家学派之间长期处于对峙的状态。 无论是因为宗教还是意识形态的导火索所引发,在每一次沉重的灭佛运动背后,总能察觉到社会经济方面的根由,这在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灭佛运动中尤为显著。其中的深层原因其实很简单:佛寺不仅免于征税,而且还可向朝廷索求额外的财政援助,而这一援助大多数情况下是分封土地 。1 其引发的后果就是,人们为了逃避赋役和参军而出家为僧。这一现象在战争时期尤为明显,而这会令战争以及战后萧条的经济愈发恶化。此外,佛寺还会仗着自己拥有的大片土地,经常会参与并助长土地兼并,导致了流民激增,直接危及朝廷政权。

有些学者认为,北魏太武帝发起的第一次灭佛运动,可能是由政治叛乱引发的 2,但其背后的经济因素却不可忽视。据《魏书-释老志》记载,太延三年(437年),由于僧人数量过多,50岁以下的人被强制还俗 。3 我们无法得知受影响僧侣的具体人数或是确切比例,但是考虑到当时的平均寿命较短,其造成的影响可能很大。胡三省(1230-1302年)在《资治通鉴音注》中解释说,这一做法有助于增加国家的劳动力和应税人口 。4 引发这场灭佛运动还有一个经济因素,那就是据说僧侣们沉迷享用以粮食酿造的酒。

Book of Wei_Treatise on Buddhism and Daoism
图1:魏收,魏书,台北:二十五史编刊馆,1956。

在建德三年至七年间(572-578年)由北周武帝下令发起的灭佛运动中,经济因素变得更加明显。当时,中国有三个主要的割据政权,分别为北朝的北周(557-581年)和北齐(550-577年)以及南朝的陈(557-589年)。在北周武帝时期,仅北朝就有大约4万佛寺和300万僧尼(超过总人口的十分之一) 。5 即使是热衷于支持佛教的北齐文宣帝(526-559)也注意到,国库的三分之一都花费在佛教方面 。6 那么,为何北周武帝与北齐文宣帝对佛教持有不同态度?部分原因是性格差异 。7 根据《周书-武帝纪》记载,武帝生活节俭8 ,因此厌恶佛教信徒骇人听闻的奢靡生活。以下是他对灭佛必要性的解释:

“崇建图塔壮丽修造,致福极多。此实无情,何能恩惠,愚人响信。倾竭珍财,徒为引费。故须荡除。”9

第三次灭佛虽然始于道教徒的离间,但其驱动力实际上还是经济。此次灭佛运动大约始于唐武宗会昌五年(845年),朝廷正处于安绿山之乱(755-763年)之后的财政困难时期。在镇压叛乱的过程中,地方军阀势力愈发强大,顺而开始占领越来越多的土地且克扣地方税收。武宗时期也发生过两次大的战争10 ,消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,朝廷因此而被迫对官员征收临时所得税 。11 在这场灭佛运动中,佛寺被关闭,全国近30万名僧尼被迫还俗,寺庙财产全部被国家征用,佛像被回收铸币。

除了这几次重大的灭佛运动之外,佛教在中国历史上还因相似原因而持续多次地受到打击。在会昌灭佛几十年前的元和十四年(819年),儒家学者韩愈(768-824年)写下了著名的《谏迎佛骨表》,以回应唐宪宗(778-820年)在宫中祭拜佛祖舍利三天的决定。韩愈在奏折中说,佛教是蛮人的宗教,因为它的教义偏离了儒家的道德指导规范。因此,他的立场似乎是捍卫正统儒家思想。然而,正如陈寅恪(1890-1969年)所指出的,如果我们把这篇奏折与韩愈的其他作品一起品读,比如这首《送灵师诗略》:

“佛法入中国,尔来六百年。齐民逃赋役,高士著幽禅。官吏不之制,纷纷听其然。耕桑日失隶,朝署时遗贤 。”12

便可看出,在韩愈看来,佛教对经济的负面影响已经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 。13

尽管如此,佛教仍然在个人层面上产生了积极的社会经济影响。例如,据唐代吐鲁番的一份文献记载,曾有26位女性信徒聚集起来,一同在佛教事务和昂贵葬礼的财务问题上互相帮助 。14

然而,在历代皇帝和其儒臣看来,这些积极的社会效益远不及佛教盛行所带来的宏观经济影响,在财政拮据年代尤为如此,这也就是佛教被压迫的根由。

参考文献

[1] “凡道士给田三十亩,女冠二十亩,僧尼亦如之”, see Datang liudian大唐六典 (Compendium of administrative law of the six divisions of the Tang bureaucracy), vol.3.

[2] For example, see Zhang Jian 张箭, Sanwu yizong miefo yanjiu 三武一宗灭佛研究 (The extermination of Buddhism by four emperors), (Doctoral dissertation, Sichuan University), 2001, pp.11-14.

[3] “寻以沙门众多,诏罢年五十以下者”, see Weish, shilaozhi 魏书释老志 (Treatise of Buddhism and Daoism in the Book of Wei), p.303.

[4] “以其强壮, 置使为民,以从征役”, see Zizhi tongjian资治通鉴 (Comprehensive Mirror in Aid of Governance), vol.123.

[5] See Ren Jiyu 任继愈, Zhongguo fojiao shi 中国佛教史 (History of Chinese Buddhism), vol. 3, Beijing: Zhongguo she hui kexue chubanshe, 1981, p.64.

[6] “今以国储, 分为三分, 谓供国, 自用及三宝(佛教)”, see Xu gaosengzhuan 续高僧传 (Sequel to the biographies of eminent monks), vol.16.

[7] Their different ethnic policies could also explain this divergence. Both regimes originated from Xianbei (鲜卑), which was a northern “barbarian” tribe. However, unlike Emperor Wen-xuan who embraced barbarianism, Emperor Wu actively advocated Sinicization and himself was a Confucianism supporter. He saw the regime as legitimism therefore naturally repelled Buddhism which was thought to be from the Barbarians.

[8] “联平生居处, 每存菲薄, 非直以训子孙, 亦乃本心所好”, see Zhoushu 周书 (Book of Zhou), p.107.

[9] “崇建图塔壮丽修造, 致福极多。此实无情, 何能恩惠, 愚人响(相)信。倾竭珍财, 徒为引费。故须荡除。” See Guang hongmingji  广弘明集 (Expanded collection for the propagation and clarification of Buddhism), vol.10.

[10] The war against Uyghur Khaganate (842-843) and Liu Zhen刘稹 (843).

[11] Edwin O. Reischauer, Ennin’s Travels in Tang China,New York: Ronald Press, 1955, p. 253.

[12] “佛法入中国,尔来六百年。齐民逃赋役,高士著幽禅。官吏不之制,纷纷听其然。耕桑日失隶,朝署时遗贤。” See Qian Zhonglian 钱仲联, Han Changli shi xinian jishi 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(The collected commentaries of the dated poems of Han Changli), vol.2, Shanghai: Shanghai guji chubanshe, 1984.

[13] Chen Yinke 陈寅恪, ‘Lun Han Yu论韩愈 (Treatise on Han Yu)’, Lishi Yanjiu (Historical Research), vol.2, 1954, p.108.

[14] Chen Baoliang 陈宝良, Zhongguo de she yu hui 中国的社与会 (Social communities in China), Beijing: Zhongguo renmin daxue chubanshe, 2011, p.10.